爸爸一開始入院是星期五的事,那時我不在家鄉。首先他是上吐下瀉,然後手腳不停抽搐。媽媽和哥哥將他送去診療所後醫生說擔心是中風,叫他們火速送到醫院去。他們送到鄰鎮的小醫院後,醫生說是血液中的鹽分不足,即血鈉過低。醫生給爸爸打了些點滴,一天後就讓他出院了。結果星期日爸爸發高燒到了四十度以上,再度被送進醫院。我是在那個時候被哥哥通知的。
哥哥在電話中輕描淡寫地說了爸爸發高燒跟血鈉過低的事,然後說在治療後燒開始退了,情況也穩定了下來,不過當然還需要留院觀察。聽了後我自然覺得擔心,但還是成功說服自己不會有事的。血鈉過低雖然危險,但治療後大都可以康復。結果三天後的星期三晚上,媽媽打電話來說爸爸的情況不太好,心智開始不清醒,要我盡快請假回去。
在發生狀況時,我總是會先努力不讓自己平和的日常受到影響,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一切都不會改變。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接受到我光滑堅硬的日常上開始出現的裂痕。我草草跟上司請了假,跟本來打算一起打羽球的朋友們說明原因,收拾東西開車回去。那兩個小時不長不短的車程正好讓我整理思緒。
我總是在爸爸身上看到自己。他有著我許多毛病的強化版,像結巴、社交障礙、杞人憂天、自言自語、睡覺時嘴巴開得老大。他曾經著迷於小說、流行音樂、電影,對我們兄弟影響很深。後來不知道是厭倦了還是覺得跟不上時代,在他年紀大了後都慢慢放棄了,只留下幾櫃子的書跟CD DVD。而最新的興趣是唱KTV。而隨著年紀變大,爸爸在家裡的地位、發言權、存在感也不斷降低。最後就像家裡的影子一樣只能默默做自己的事,還有完成媽媽所交托的任務。關於爸爸的回憶每一次湧現,就讓我感覺到我日常的裂痕又多了一些。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呢?不是死亡,而是爸爸從此變成一個無法自理的人,將我們的時間、金錢和耐性全部磨光。如果真的發生了我們能支持多久?這些想法除了悲傷,更讓我因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沮喪。
到了醫院,在一旁的媽媽嘗試搖醒呼呼大睡的爸爸,告訴他小兒子到了。爸爸只是隨便應一聲,眼睛也不睜開。然後我們先開車回家,半夜我再過去守夜。媽媽不斷訴說爸爸這幾天的狀況,說他心智似乎開始幼兒化,不願吃藥也不吃飯,像個反抗期的小孩。至少聽起來是沒有生命危險。後來一整晚爸爸就一直這樣睡著,除了偶爾動動手腳,完全沒睜開過眼睛。
第二天爸爸又發高燒了。醫生說擔心是腦部有細菌感染,而那裡的器材不夠齊全,要將他轉到sungai buloh的大醫院去。爸爸在傍晚六點才被送到大醫院的急診室,然後就是一連串的等待,等檢查、等醫生、等病房床位。醫生護士們不斷忙進忙出,爸爸還是一直在睡,點滴跟氧氣都用完了,我再三提醒但還是沒人有空理他。然後醫生護士都換了一輪,其它病床的人都換過了幾次,到半夜三四點時整個急診室幾乎都是幼兒(為什麼半夜這麼多小孩入院?)。哭聲此起彼落,但爸爸一直安穩地睡著。當內科醫生終於到來診斷,確定要入院後,護士們也終於開始處理爸爸。他們打針、抽血、插管,爸爸雖然在睡但還是像小孩一樣不停掙扎。特別是那條從鼻子通到胃部的胃管。當我們按著爸爸的手腳,看著管子慢慢深入,我才突然深刻感覺到爸爸真的病重了。
折騰了十二小時,到了早上六點我快崩潰時內科病房終於有了空床位可以入院。跟急診室相比這裡簡直是天堂。空間大而人少,陽光從窗戶灑進來,醫生護士看起來也比較和善,沒有急診室的緊繃氣氛。醫生詳細地解釋了各種狀況跟可能性,簡單來說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病因都還不明,需要做一大堆的檢查。但至少,看著醫生們諸侯出巡般地巡視,認真地討論爸爸的病情,讓我第一次有了可以將爸爸交給醫院的安心感。
然後就是我們的看護工作了。我負責晚上至早上的看護。視乎我的疲累度而定,精神好時我會從晚餐後出發到醫院,直到第二天午餐時間才回到家。如果是工作日,我一下班吃了晚餐就回家睡覺直到凌晨,然後去醫院直到第二天早上見了巡房的醫生後才去上班。但因為爸爸一直在睡(睡著跟清醒的時間大概是100比1),所以所謂的看護其實沒什麼事要做。就是時時留意爸爸的一舉一動,醫生護士到來時跟他們了解現在的狀況。其它時候就是看書、按手機,跟其他過度無聊的病人家屬聊天,在感覺像廉價航空座椅的椅子上嘗試入睡。
而醫生們一直都沒查出到底是什麼問題。但在大醫院住院差不多五天後,爸爸開始慢慢好轉。血液的各種數據慢慢恢復正常,清醒的時間慢慢增加,身體能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最終醫生也只能做出“這表示抗生素有效”的結論草草結案。爸爸的各種管子慢慢被拿掉(拿掉胃管的畫面還是很驚悚),讓他可以自行進食、上廁所。爸爸的意識很快地完全恢復了,不過身體的恢復度還跟不上。身體的肌肉幾乎都消失了,變成不折不扣的皮包骨。 因為發生了兩次爸爸晚上起來上廁所然後摔倒的事件,我的看護時間反而加長,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他幾乎完全不記得之前一直在睡覺的一個禮拜發生過什麼事。他一直擔心自己幾乎見底的體力,擔心自己無法恢復得跟以前一樣可以自由活動。沒事做沒話說時他就躺在床上一副若有所思憂心忡忡的模樣。
然後在星期日,毫無預兆地醫生突然說爸爸可以出院了,那時他已經住院了兩個星期。回家後爸爸不斷皺著眉頭自言自語,我問他他說要把那上千片DVD(看過的不到一成)全部清除,只選出所謂“臨死前必看的50部電影”留著看。他似乎體會到生命的無常與局限,急著要把一直想做但沒去做的事情做完,但又擔心自己的體力跟時間不夠。他還說想去台灣看演唱會(真不愧是父子啊…)。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只好不斷強調要先恢復體力。
然後我一如既往地陪侄兒侄女玩,逗逗貓,晚上開車通過久違的路回到另一個家。我想著明天開始要恢復運動的事,打開冰箱,看到了自己兩個禮拜前打開後喝了一半完全遺忘了的牛奶。保存期限恰好是到明天。我倒了滿滿一杯牛奶,喝了三分二,然後把剩下的全部倒掉。
這是我恢復平和,光滑又堅硬的日常。只是有些東西已經和以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