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13, 2016

冒險

我老家離海很近。在家鄉莫名其妙變成旅遊勝地的現在,每當假日回去時,離家數分鐘車程的沙灘上總是擠滿了人。他們在那嬉鬧、拍照、放風箏、吹泡泡、光顧眾多的攤販,好不熱鬧。我常常訝異那完全稱不上乾淨漂亮的沙灘居然可以吸引這麼多人。除了因為我家鄉觀光景點太少外,我想也是因為大家都很少看到海吧。

不過我家鄉還有其它還屬於當地人的沙灘。只要繼續沿著那馬來鄉村小路一直走,大概十分鐘後就可以到達海岸線的另一頭。那裡比較幽靜,只有一些住在附近的馬來人在安靜地釣魚、散步。偶爾也會看到紅蜻蜓和螢火蟲。 有幾個朋友言之鑿鑿說在那裡看過鯨魚的屍體,還親手埋葬了它。而那片沙灘被海不斷侵蝕,以往跟朋友放風箏看日落的地方現在只剩下可憐的一小塊。

我應該是在中學時才第一次來到那個沙灘,忘了是哪個朋友帶我來的。後來每當我想一個人放鬆時,我就會騎腳踏車或機車去那裡看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那海灘對我有著類似盡頭、the edge的象徵意義。那是我心中的邊界,是我一個人所能到達最遠的地方。如果超過了這裡,要面對的就是完全未知的世界。 就像那馬來鄉村小路,柏油路就剛好鋪到那沙灘前面。 如果沿著紅泥路繼續往前走,感覺就會有哥布林從草叢中蹦出來似的。

而跨越邊界的冒險,我其實有過幾次。

契機是我在初中二認識的一個朋友。在那之前我是不折不扣的宅男,每天的生活除了唸書,就是看課外書、漫畫、聽歌,還有電玩。說起來直到現在都沒什麼變化…而那個朋友不知怎麼很有興致地帶著我們幾個人一起去探索這個地方。一開始是騎著菜市場腳踏車穿過數公里長的稻田到達當時來說非常遙遠的A村。然後是穿過另一邊的馬來鄉村小路(全程都是柏油路),距離十多公里的路程到達屬於隔壁市鎮的小漁村東姑臘。最後的終極考驗是沿著稻田路一路騎到隔壁的市鎮大港,距離二十多公里。來回總共騎了四五個小時吧。而我們到了目的地其實也沒幹嘛,大概就是隨便看看,感受憑一己之力到達異地的虛榮感,選一家老舊陰沉的店喝杯朋友說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可樂,等體力大概恢復後再興沖沖地踏上歸途。

直到很多年以後,每當想到冒險我都會想到這一些事情。不是在紐西蘭、非洲、希臘等地旅遊生活的時候,而是一些小時候無關緊要但又影響深刻的回憶。就像第一次玩RPG時整個世界等著我探索的興奮感。就像黃昏時從沙灘望向從未踏足的另一方,感覺那就是海角天涯了。就像花幾個小時到隔壁市鎮的那個過程。還有因為有著同伴而無所畏懼,哪裡都可以去的那種心情。天很高,太陽還稱得上溫暖,前方道路不斷延伸,只要不斷踩下踏板,我們就可以到達任何地方。

已經快要二十年了。直到現在,我還沒走進過那條沙灘前面的紅泥路。

家裡養了不到兩個月的小貓死掉了。回去時每當我望著院子,兩歲九個月的侄女就熱心地跟我報告說:“貓貓死掉了。貓貓給車撞到嘴巴紅紅,流血。” 每次她提起都讓我內心酸楚。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理解死掉的意思。

貓本來是一隻母貓不請自來地在我家倉庫般的院子生下的小貓之一。後來斷奶後,母貓將其它小貓都叨走了,不知怎麼剩下了它。我們看它餓得骨瘦如柴,不停啼叫,便開始餵食,慢慢地就變成家中的一分子了。它非常非常活潑好動,即使在貓中應該也稱得上是過動兒吧。它很喜歡咬我的手指腳趾,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它是在跟我玩還是攻擊我。三個侄兒侄女都喜歡用粗暴的方式跟貓玩,它也會以爪子跟牙齒回應,但從來沒真正弄傷過任何人。我一直期待著它什麼時候會被允許從院子進駐到家中,什麼時候會開始抓老鼠,長大後是不是也會像其它貓那樣沉穩安靜。

給貓吃飯的盤子和貓砂都被收走了。冰箱裡還留著未吃完的幼貓貓食。想著要不要再找一隻貓來養,但感覺就像背叛它一樣。失去一隻貓就像失戀一樣,它留下的空洞總是分外刺眼。我無法停止想像著貓咪看到我媽在前方,一如往常興奮地衝過車很少的馬路,結果被突然出現的車子撞到,躺在地上抽搐的模樣。

一直想像著沒看過的事,也許比親眼看到更可怕。

爸爸住院記

爸爸一開始入院是星期五的事,那時我不在家鄉。首先他是上吐下瀉,然後手腳不停抽搐。媽媽和哥哥將他送去診療所後醫生說擔心是中風,叫他們火速送到醫院去。他們送到鄰鎮的小醫院後,醫生說是血液中的鹽分不足,即血鈉過低。醫生給爸爸打了些點滴,一天後就讓他出院了。結果星期日爸爸發高燒到了四十度以上,再度被送進醫院。我是在那個時候被哥哥通知的。

哥哥在電話中輕描淡寫地說了爸爸發高燒跟血鈉過低的事,然後說在治療後燒開始退了,情況也穩定了下來,不過當然還需要留院觀察。聽了後我自然覺得擔心,但還是成功說服自己不會有事的。血鈉過低雖然危險,但治療後大都可以康復。結果三天後的星期三晚上,媽媽打電話來說爸爸的情況不太好,心智開始不清醒,要我盡快請假回去。

在發生狀況時,我總是會先努力不讓自己平和的日常受到影響,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一切都不會改變。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接受到我光滑堅硬的日常上開始出現的裂痕。我草草跟上司請了假,跟本來打算一起打羽球的朋友們說明原因,收拾東西開車回去。那兩個小時不長不短的車程正好讓我整理思緒。

我總是在爸爸身上看到自己。他有著我許多毛病的強化版,像結巴、社交障礙、杞人憂天、自言自語、睡覺時嘴巴開得老大。他曾經著迷於小說、流行音樂、電影,對我們兄弟影響很深。後來不知道是厭倦了還是覺得跟不上時代,在他年紀大了後都慢慢放棄了,只留下幾櫃子的書跟CD DVD。而最新的興趣是唱KTV。而隨著年紀變大,爸爸在家裡的地位、發言權、存在感也不斷降低。最後就像家裡的影子一樣只能默默做自己的事,還有完成媽媽所交托的任務。關於爸爸的回憶每一次湧現,就讓我感覺到我日常的裂痕又多了一些。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呢?不是死亡,而是爸爸從此變成一個無法自理的人,將我們的時間、金錢和耐性全部磨光。如果真的發生了我們能支持多久?這些想法除了悲傷,更讓我因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沮喪。

到了醫院,在一旁的媽媽嘗試搖醒呼呼大睡的爸爸,告訴他小兒子到了。爸爸只是隨便應一聲,眼睛也不睜開。然後我們先開車回家,半夜我再過去守夜。媽媽不斷訴說爸爸這幾天的狀況,說他心智似乎開始幼兒化,不願吃藥也不吃飯,像個反抗期的小孩。至少聽起來是沒有生命危險。後來一整晚爸爸就一直這樣睡著,除了偶爾動動手腳,完全沒睜開過眼睛。

第二天爸爸又發高燒了。醫生說擔心是腦部有細菌感染,而那裡的器材不夠齊全,要將他轉到sungai buloh的大醫院去。爸爸在傍晚六點才被送到大醫院的急診室,然後就是一連串的等待,等檢查、等醫生、等病房床位。醫生護士們不斷忙進忙出,爸爸還是一直在睡,點滴跟氧氣都用完了,我再三提醒但還是沒人有空理他。然後醫生護士都換了一輪,其它病床的人都換過了幾次,到半夜三四點時整個急診室幾乎都是幼兒(為什麼半夜這麼多小孩入院?)。哭聲此起彼落,但爸爸一直安穩地睡著。當內科醫生終於到來診斷,確定要入院後,護士們也終於開始處理爸爸。他們打針、抽血、插管,爸爸雖然在睡但還是像小孩一樣不停掙扎。特別是那條從鼻子通到胃部的胃管。當我們按著爸爸的手腳,看著管子慢慢深入,我才突然深刻感覺到爸爸真的病重了。

折騰了十二小時,到了早上六點我快崩潰時內科病房終於有了空床位可以入院。跟急診室相比這裡簡直是天堂。空間大而人少,陽光從窗戶灑進來,醫生護士看起來也比較和善,沒有急診室的緊繃氣氛。醫生詳細地解釋了各種狀況跟可能性,簡單來說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病因都還不明,需要做一大堆的檢查。但至少,看著醫生們諸侯出巡般地巡視,認真地討論爸爸的病情,讓我第一次有了可以將爸爸交給醫院的安心感。

然後就是我們的看護工作了。我負責晚上至早上的看護。視乎我的疲累度而定,精神好時我會從晚餐後出發到醫院,直到第二天午餐時間才回到家。如果是工作日,我一下班吃了晚餐就回家睡覺直到凌晨,然後去醫院直到第二天早上見了巡房的醫生後才去上班。但因為爸爸一直在睡(睡著跟清醒的時間大概是100比1),所以所謂的看護其實沒什麼事要做。就是時時留意爸爸的一舉一動,醫生護士到來時跟他們了解現在的狀況。其它時候就是看書、按手機,跟其他過度無聊的病人家屬聊天,在感覺像廉價航空座椅的椅子上嘗試入睡。

而醫生們一直都沒查出到底是什麼問題。但在大醫院住院差不多五天後,爸爸開始慢慢好轉。血液的各種數據慢慢恢復正常,清醒的時間慢慢增加,身體能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最終醫生也只能做出“這表示抗生素有效”的結論草草結案。爸爸的各種管子慢慢被拿掉(拿掉胃管的畫面還是很驚悚),讓他可以自行進食、上廁所。爸爸的意識很快地完全恢復了,不過身體的恢復度還跟不上。身體的肌肉幾乎都消失了,變成不折不扣的皮包骨。 因為發生了兩次爸爸晚上起來上廁所然後摔倒的事件,我的看護時間反而加長,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他幾乎完全不記得之前一直在睡覺的一個禮拜發生過什麼事。他一直擔心自己幾乎見底的體力,擔心自己無法恢復得跟以前一樣可以自由活動。沒事做沒話說時他就躺在床上一副若有所思憂心忡忡的模樣。

然後在星期日,毫無預兆地醫生突然說爸爸可以出院了,那時他已經住院了兩個星期。回家後爸爸不斷皺著眉頭自言自語,我問他他說要把那上千片DVD(看過的不到一成)全部清除,只選出所謂“臨死前必看的50部電影”留著看。他似乎體會到生命的無常與局限,急著要把一直想做但沒去做的事情做完,但又擔心自己的體力跟時間不夠。他還說想去台灣看演唱會(真不愧是父子啊…)。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只好不斷強調要先恢復體力。

然後我一如既往地陪侄兒侄女玩,逗逗貓,晚上開車通過久違的路回到另一個家。我想著明天開始要恢復運動的事,打開冰箱,看到了自己兩個禮拜前打開後喝了一半完全遺忘了的牛奶。保存期限恰好是到明天。我倒了滿滿一杯牛奶,喝了三分二,然後把剩下的全部倒掉。

這是我恢復平和,光滑又堅硬的日常。只是有些東西已經和以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