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了。消息是媽媽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我還在公司加班。媽媽的聲音帶有鼻音,聽得出來是剛哭過的聲音。當時的心情十分微妙。想到外婆的慈祥笑臉,想到媽媽不久前還說今年酬神戲時要把外婆接來住幾天,一瞬間眼眶開始潮濕。但深吸一口氣後,還是可以順利將眼淚壓下,還能假裝沒事地跟同事聊天。回到家後,已經沒有想哭的衝動了。
葬禮在大舅家舉行,媽媽當晚就由小舅載去那裡處理後事了。外婆有12個孩子,孫子外孫超過30個,加上太孫就數不清了。以前的人總是很極端地男主外女主內。舅舅他們似乎常常在研究賺錢大計,以前曾風行一時的各種生意他們都有插一腳,賺不賺錢我就不知道了。相比之下阿姨、舅母們則是處理家務雜事的高手。她們喜愛忙碌,有魄力有能力,凡事親力親為,不能容許自己太空閒。像我媽那樣的人有差不多十個在場,感覺上不會有處理不到的事。因此我完全沒有想提早過去幫忙的念頭,心安理得地隔了一天才回去載著爸爸去參與超渡儀式的最後半天。
舅舅阿姨們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完全不像以往婚宴時的神采飛揚。媽媽不見一星期就感覺瘦了一圈,整個人變得更小了。大家都忙得精神恍惚,心情不好得連吵架都懶了。是過於疲憊還是過於悲傷,我無法猜測。我看著外婆笑臉盈盈的照片上了一柱香,然後再去瞻仰棺木中的她,面孔已經開始腫脹,表情有點怪異。我強忍著淚水換上深藍色孝服跟鬆垮垮的長褲,吃了飯,嘗試幫忙些包回禮的糖果之類的瑣事。爸爸則幫忙記錄帛金的數目及名字。許多表弟表妹連是誰的孩子我都不知道,所以也沒去跟任何人搭話。不一會兒,夜晚的超渡儀式開始了。
這是我第一次直接參與超渡儀式。外公去世時我還在唸小學,媽媽說我不必參與。我的記憶只剩下出殯的早晨,阿姨們拿著電動刮鬚刀互相開玩笑;接著在儀式時,舅舅阿姨們跪著,一邊哭喊一邊爬向外公的棺木的震撼場面(似乎是儀式的一部分)。超渡儀式自然是疲累又沉悶,但因為我是初次參與,還是有些新奇的事。大部分時候是拿著香,坐著或跪著,聽著法師念經,為了讓腳不那麼痛還鋪了厚紙皮。讓我新奇的是居然有些類似潮劇的戲碼。一齣是法師向藥師神求取神草來治療亡魂的病痛,另一齣則是法師帶著亡魂渡過奈何橋。我們則像是飾演孝眷的臨時演員,陪著完成那些戲。兩齣戲有個共同點是,法師在高潮時都會萬分悲痛地唱著類似亡魂好孤獨好可憐的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讓身為長子的大舅也泣不成聲。(後來聽說我們這些孝眷也應該要哭才算交戲...)不得不說,那場面讓我覺得有些滑稽。
在沉悶的儀式過程,我想著外婆所留下給我的回憶。小時候,媽媽每年都會帶我去外婆家。外婆家是在很偏僻的小漁村,要轉幾次公車,下站後還要舅舅們騎機車載我們穿過渺無人煙的小路四十分鐘左右才到達。在外婆家的重點就是各種食物、水果,年齡相近的玩伴,還有任天堂。外婆的孫子外孫眾多,而我一向不屬於討喜的那個,所以跟外婆的關係一向普通。我只記得她常常笑臉盈盈地迎接我們,或者在我們幾個小孩子玩瘋了時尖起嗓子叱責我們。我們吐吐舌頭,也不以為意繼續玩鬧。後來外公去世了。因為各種原因,外婆離開住了一輩子的鄉下,搬到了城市跟二舅一起住。而我漸漸長大,跟表哥表弟也漸漸疏遠,去外婆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住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
有一年,大概是我十三十四歲時,媽媽帶我到外婆家拜年。那時外婆已經住在城市了,而我們在那如何慶祝我也不復記憶。我記得的是晚上睡覺時,我被安排在外婆的房間打地舖。我一向是比較難睡著的人,特別是在不熟悉的環境。躺沒一會兒就聽到隔壁表弟的鼻鼾聲了,而我還是毫無睡意。然後,我聽到了嗚咽聲。聲音是從外婆的床傳來的。不只是嗚咽,還夾帶著一些話語,聽起來像是呻吟的聲音。我不知道外婆是在哭泣還是在夢囈,只是知道那絕對是代表著痛苦的聲音。那聲音持續了大概半小時,我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內心不斷揣想外婆的心情。是想起逝去的外公?還是跟孩子的關係不好?還是身體有什麼病痛?我像是不小心窺探到外婆不為人知的秘密,感覺很是忐忑。第二天,外婆還是一樣和藹可親地笑著。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後來我連外婆家都不去了,見面的機會反而變成外婆到我家的短期拜訪。還有大家為外婆辦的生日宴會,只是我常覺得舅舅們辦宴會只是為了自己想大喝大鬧,而外婆則一臉無奈地在旁邊苦笑著。而今年那最後的宴會地點有點遠,我嫌麻煩所以決定不去。而外婆在這期間生了一場大病,又痊癒了,不過看起來沒什麼改變,跟我小時候一樣。看著外婆總會有種時間停頓了的錯覺,日子似乎會這樣子無止境地延伸下去。
漫長的超渡儀式終於結束了,去到飯店洗了澡已經一點多,我想我能明白大家如此疲勞的原因了。第二天一早就是冗長的出殯儀式。(這次似乎因為地方太小,所以沒有痛哭的戲碼。)也不知道老天是配合還是不配合,下起了大雨。本來我們要跟著棺材車走一段路算是送別,只是雨勢實在太大,結果大家走沒多久就落荒而逃。然後我們上了租好的巴士,坐了好長一段路程到達外婆的墓地。那也是外公的墓地,只是根據傳統我從來沒拜訪過,我想未來很可能也不會再來拜訪了。雨勢轉小了,我們在混亂中跟著指示,抓了一把土壤往外婆的棺材灑下,回到巴士上我才想到當時應該輕聲跟外婆道別的。不管是背負著怎麼樣的痛苦,到了這時候全部都結束了,是嗎?
回程的巴士一反去程時的抑鬱,變得熱鬧非常。媽媽她們一向有著非常強韌的精神,最疲累的三天也已經過去了,大家開始開心地談笑起來。大家取笑著超渡儀式時法師一邊哭,鼻子兩旁掛了兩條很長的鼻涕,完全破壞了想哭的心情。大家還當場計劃起之後的旅行。我想在那幾天,大家都被各種繁瑣的事情,被內心的悲痛壓垮,咬著牙撐到儀式過去了,就有一切豁然開朗的感覺,就能繼續往前走。冗長的儀式的意義也許就在這裡吧。
後來我們回到家裡,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媽媽還跟我閒話家常地說起外婆的逝世,說還好是在這個時候去世,不然在她去旅行時發生的話就很麻煩了。然後還說起她們幾姐妹一早幫外婆買的保險,因為外婆太遲去世而虧了數百元(到底是多強韌的精神哪)。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在一旁唯唯諾諾。然後媽媽繼續忙忙碌碌地處理各種家務,照顧孫子。我侄兒現在越來越頑皮了,總是在耍性子,媽媽則尖著嗓子叱責他,要他聽話。聽到那聲音時我內心一怔。
那是外婆以前叱責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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